独家对话里夫金:世界将从地缘政治转向生物圈政治

2023-01-05 01:54:27 21世纪经济报道 

里夫金宣称,人类以化石燃料为基础的“进步时代”已终结,必须被韧性时代所取代,人类需要从对效率的盲目追求转向追求适应性。

这个世界有三种人:落后于时代的人、紧跟时代的人、超越时代的人。最后一种人凤毛麟角,因为思维太超前,往往不被主流社会所欣赏和接纳。

从这个角度看,77岁的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是幸运的。在过去几十年里,这位美国著名经济和社会理论家用他横跨多学科、被翻译成35种语言的20余本著作一次次准确展望未来的惊人记录,奠定了超越者的角色。2011年,他的《第三次工业革命》引发世界性关注,其中阐述的对后碳经济时代可持续模式的愿景得到联合国和欧盟认可,以及中、德等国领导人欢迎。

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当年上任伊始便急于倾听他重启德国经济引擎的良方。他是欧盟命名为“智能欧洲”的第三次工业革命经济愿景的主要设计师,并就该计划向过去三任欧盟委员会主席提供咨询。他也是中国政府部署第十三、第十四个五年规划以及“互联网+”转型的顾问。最近,他还受邀担任美国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舒默关于美国重建更好基础设施计划的顾问。在《赫芬顿邮报》“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声音”全球调查中,里夫金被列为十大最具影响力经济思想家之一。

过去八年里,他潜心于最新著作《韧性时代》所涉及的研究,纵贯历史长河,横跨自然科学、社会政治经济学、科技、哲学、宗教视角,对人类发展和文明做了一次全方位的反思与反省,揭示了人与自然矛盾冲突的根源,旁征博引地指出人类如何在工业时代陷入一味追求效率的生活方式并如何因此摧毁了地球,以及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耗尽了地球,我们正处于地球上生命的第六次大灭绝,这是这个星球历史上最关键的时刻,”里夫金日前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独家专访时说,“我们必须全面重新思考我们的世界观,我们需要长大,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需要成熟。”

他宣称人类以化石燃料为基础的“进步时代”已终结,必须被韧性时代所取代,人类需要从对效率的盲目追求转向追求适应性。正是“人类应该主宰自然”这一西方文明思想所建立的世界观、理念、政策和实践,在带来文明进步的同时,也把人类带到生物大灭绝的边缘。随着进步时代延续了近200年的辉煌即将落幕,人们必须重新认识经济,重新认识管理,重新认识政府功能,必须真正改变思维方式,改变对治理世界的设想、组织经济的方式、与自然的关系、教育孩子的方式、对科学探究的态度,从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

里夫金。资料图

以效率为单一取向的价值观正在扼杀我们

《21世纪》:过去三年,整个世界经历了新冠疫情的肆虐和层出不穷的极端天气事件。您怎么看今天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和人类所面临的挑战?

里夫金:让我来谈谈为什么我们会走到历史的这个位置。首先,在我看来,大流行病将继续,会有更多的病毒出现。发生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是,当我父亲在1908年出生时,地球上85%的地方仍然是野生的,没有人类发展的干扰。今天,地球上只有25%土地是野生的;而当现在的年轻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时,我们可能会不再有野生环境。病毒正在迁移,它们是气候移民,搭上动物的便车,越来越接近我们城市化的人类。

我们也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极端气候变化。地球的水文循环系统正在反叛:冬季我们面临更寒冷的气温和大量降雪;春天各处陆地被洪水淹没;夏天热浪滚滚,还有大规模野火;而在秋天,我们要面对更多飓风和台风。

这种情况每天都在发生,而非偶然一次。科学家已经警告我们,我们正处于地球上生命的第六次大灭绝。这是这个星球历史上最关键的时刻。上一次大灭绝事件是在6500万年前。我们在这里已经有20万年了。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有趣的是,在过去两三年里,每个国家的人都在改变对他们与地球之间关系的想法,甚至没有人愿意谈论它,但人们正悄悄地意识到,地球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而我们的物种比过去所以为的更加渺小,在地球上的生命和进化图景中无足轻重。

我们业已意识到,没有人是孤立存在的,没有人可以单独对世界造成影响,人类都是以某种方式依赖于其它生命体和地球圈层的动态平衡来维持生存。

进步时代是西方那种“我们主宰自然”的世界观的最终高潮。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2022年9月,法国总统马克龙在法国发表全国电视讲话,他说,“富足的时代已经结束,清醒的时代到来了。”那是一个勇敢的演讲。但他没有说的是,我们该从哪里开始?他没有谈及对世界的新叙事,新的存在方式。

《21世纪》:疫情和其他一些极端事件触发了人们对已习以为常的现状的反思。也有人说,这是一个觉醒的时代。曾经笃信无疑的信念很可能是错误的,但颠覆主流思考范式并不容易,应该从哪儿开始?

里夫金:我们需要进行的对话是,是什么导致了这场危机?它不仅仅是化石燃料,它是整个进步时代。每个人都在付出代价。是所有的世界观、叙事、假设、做法、政策,已经持续了几个世纪的进步时代,把我们带到了环境的深渊。这是我们如何管理自己,这是我们对待经济生活的方法,这是我们如何看待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它是我们如何使用我们的科学探索,它是我们教育孩子的方式,它甚至是我们如何看待我们自己作为一个人……正是所有这些假设把我们带到了这场危机,但我们仍然在用这些假设来试图把自己从危机中拯救出来。你去联合国、世界银行,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经合组织,或者任何国家,都是在使用同样一套进步时代的假设,延续西方的想法,以处理危机。

在进步时代,效率是组织时间的黄金标准,将我们的物种锁定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和不断缩短的时间间隔下优化对地球资源的侵占、商品化和消费的不懈追求中,目的是增加人类社会的物质财富,却以牺牲自然、枯竭资源为代价。

而空间也成为被动自然资源的同义词,政府和经济的主要作用则是将自然作为财产来管理。我们个人的时间取向和社会的时间节奏无不以效率为准绳,正是效率让我们登上了地球优势物种的制高点,但也是效率让我们把自然世界推向毁灭。

以效率为单一取向的价值观正在扼杀我们。那么,我们如何重新思考我们的未来?如果说进步时代与效率如影随形,那么韧性时代对时间的要求则与“适应性”步调一致。

《21世纪》:能否进一步解释如何理解这种“适应性”与人类在这个星球上重新定位自身的关系?

里夫金:自然界是没有效率的。大自然是多样化和冗余的。一个生态系统的多样性和冗余度越高,它就越灵活,越有能力。所以,如果有一个气候事件,或任何破坏它的事件,它有足够的多样性和冗余度,就可以有应对弹性。因此,自然界的所有这些特征都是我们应该为我们的经济体系建立模型的特征。

其次是空间问题。在我们这个物种存在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已经把空间作为一种生意。水是一种生意,动物、植物是一种生意,大气层也是一种生意。在进步时代,我们把它们变成了商品化、财产化和私有化,然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它们,所以结果是这样的——我们的物种不到地球上生物量的1%,而到2050年,我们占用的净初级生产量将占到44%,留给其它物种的空间就很少了。

实际上,生命赖以延续的“真实财富”也是经济体系的支撑,没有它,我们人类和其它所有生物都无法生存,然而经济学家和商界领袖们对此依旧置若罔闻,净初级生产量是植物在光合作用中吸收的二氧化碳减去呼吸作用消耗的二氧化碳后的剩余量,净初级生产量是所有财富的生产者,也是各物种生存所依赖的食物链的源泉。在过去的20万年里,人类一直靠地球的净初级生产量为生,然而过去两个世纪的工业时代进程中,我们人类消耗了地球上越来越多的净初级生产量。

说到这里,我注意到,中国有一项伟大的政策,即到2035年,中国自然保护地要占陆域面积的18%,以便大自然可以顺其自然发展。

中国正在找回“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东方文化根基

《21世纪》:您在这本书中文序里的开场白是:“一场伟大的世界性变革即将来临,中国很可能是先行者之一。”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一判断?

里夫金:中国已经在呼吁生态文明。这是我们人类在地球上运作方式的一个变革。中国对宪法进行了修改,说中国未来的所有发展必须坚持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2022年,中国宣布“到2035年基本建成气候适应型社会”,由生态环境部牵头,16个部委参与,这为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优先发展事项的系统性转变大胆指出了方向,为建设生态文明提供了基本框架,可以看做是对韧性时代的规划。

我读了习近平主席论述生态文明的一篇文章,有大约50页,我读了很多遍。这是一份非常有变革性的文件,地球上每个人和每个政府都应该阅读。因为在这份文件中,他指出了在地球上造成环境深渊的根本问题。

在我们作为一个物种在这个地球上20万年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人类适应自然,一刻不停地适应,像其它物种一样,我们体内数百万的生物钟总是在重新适应主要自然领域——土壤、植被、动物、水、大气层、整个地球生物圈系统——发生的变化。直到1万年前,随着最后的冰河期结束,我们安定下来,不再狩猎,不再随着季节迁徙,而是进入农业文明、水利文明,最后进入工业时代和进步时代。在这个时期,我们不是让我们的物种和我们的生物钟适应自然,而是让自然适应我们的物种。

随着进步时代的自主自我正在让位于韧性时代的生态自我,使自然适应我们这一物种的思维也将发生巨大转变,使我们这一物种回归自然。

在那篇论生态文明的文章中,习近平主席说: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大自然是包括人在内一切生物的摇篮。我们现在必须重新设定,理解我们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以自然为根,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所以说,这是一份革命性的文件,我认为它非常重要。

《21世纪》:您希望通过新著《韧性时代》给中国读者带来怎样的思考?

里夫金:在历史上,西方文明对自然的态度与亚洲文明对自然的理解非常不同。我们西方的历史始于第一个历史文件《圣经》。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把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里赶出去,但给他们一个礼物:能够主宰自然界。这个任务,在《圣经》和各种化身中,通过农业水利文明,通过中世纪时代、工业时代、进步时代,一直伴随着我们西方人,成为我们的主导——我们是自然的主人。

而东方的宗教——道教、印度教、佛教,甚至儒家对自然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看法,那就是我们不与自然分离,我们不主宰自然,我们不是自然的主人,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所有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因为我们就是自然。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传统。因此,我相信,当我们从现在已经奄奄一息的进步时代向前迈进时,现在正在出现的韧性时代所需要的与自然和谐相处,正是亚洲人的世界观和文化的核心。

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这一概念是东方文化的基因,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带回与所有生物的深刻不可分割的联系中。如果说东方和西方之间有一条跨越千年的分界线,那就是统治自然和与自然和谐相处这两种观念的差别。

因此,中国抛弃以掠夺、破坏自然资源为代价的对经济的狂热追求,找回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文化根基并参与到地球万物之间的亲密关系中,也不足为奇。

世界将从地缘政治转向生物圈政治

《21世纪》:俄乌冲突将如何影响人类的命运,世界格局将如何被战争所重塑?

里夫金:它加快了脱离化石燃料的速度。绝对的,这就是欧洲委员会的目标——我们必须迅速脱离化石燃料,进入和平的太阳能(000591)和风能领域。没有人会因为太阳和风而发生战争。

俄乌之间是最后一场化石燃料冲突。它是化石燃料时代的终结者。我没有必要提醒大家,但对于化石燃料,它们只在少数地方被发现。因此,它需要在世界各地进行巨大的军事行动,人们也因此丧命。

我们现在处于这样一个阶段,我们要么生存和繁荣,要么死亡和灭亡,在下个世纪,我们可能真的有麻烦了。我认为欧洲绿色协议的概念、生态文明的概念将改变我们的经济方式,并将以新的方式扩展我们对治理的想法,它将使我们能够教育我们的孩子,使他们能够适应时代所须。

《21世纪》:在当前的欧洲能源危机下,德国出现一种声音批评默克尔执政期间的能源政策导致如今的被动局面,从您的角度怎么看这个问题?

里夫金:欧盟在这方面非常清楚。欧洲委员会说,现在是迅速退出的时候,我们必须迅速进入第三次工业革命。化石燃料行业正在走向死亡,太阳能和风能现在是世界上最便宜的能源。核能太贵了,煤炭、石油、天然气,都太贵了。太阳能和风能是最便宜的,而且它们还在继续暴跌。你知道吗,太阳从来没有给我们发过发票,风从来没有给我们寄过账单。它们是免费的。煤炭、天然气和铀的开采、改造和使用都非常昂贵。因此,所有这些钱现在已经离开了化石燃料行业,但它永远不会偿还所有从未使用过的管道。它将永远不会偿还所有从未使用过的炼油厂。我们抛弃了它,这正在实时发生。

化石燃料行业现在只是在抬高它们的价格——更少的化石燃料收取更多的钱,以便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回报还给它们的投资者。在《零碳社会》一书中,我说我们将在2028年左右看到化石燃料的崩溃,因为随着我们转向电动运输,我们正在转向太阳能和风能。

国际能源机构上个月刚刚发布了化石燃料将在2028年左右达到峰值的报告。它可能是2029年、2030年,但我们为什么要继续建造燃煤电厂、天然气厂和核电站?太阳能和风能是如此便宜,每个人都可以调整和产生,并在世界范围内分享它们,我们可以创造一个和平的地球。

这是旧的政治利益。旧的法规,旧的条例,它的政治利益与旧的商业利益联系在一起,使我们无法取得进展。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发展中国家可能会迅速行动,因为在发展中国家没有任何化石燃料基础设施。因此,他们可以直接进入新的能源领域。没有旧的法规,没有旧的条例,没有旧的政策,没有政治利益,没有商业利益。这些是正在发生的一些重大变化。对所有正在争论和相互争论的国家——我们需要长大。作为一个物种,我们需要成熟。我们需要意识到我们有更多的共同点。

《21世纪》:除了抛弃效率至上主义,从进步时代到韧性时代,我们会看到怎样的社会模式转变?

里夫金:从更深层次来说,整个“进步时代”的表述其实不太恰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今时代就是化石燃料时代。正如我们把远古的祖先称为石器时代的人、青铜器时代的人、铁器时代的人一样,我们的子孙后代会把我们称为“碳时代的人”。

我们需要理解什么是人类,我们需要能够重新思考我们生活的星球,我们需要有一个新的方法来治理,我们需要有一个新的经济叙事意识,我们当然也必须改变我们的科学和教育方法。

从效率至上到适应性的转变,伴随着经济和社会的根本变化,要系统性思考应该如何管理、衡量和评估我们的经济和社会生活。

实际上,年轻一代已经从追求增长转向促进繁荣,从金融资本转向生态资本,从生产力转向再生性,从过度消费转向生态管理,从国内生产总值(GDP)转向生活质量指标(QLI),从知识产权转向开源知识共享,从全球化转向全球本土化,从地缘政治转向生物圈政治。

《21世纪》:眼下您最担忧的事情是什么?

里夫金:我主要担心的是,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早在30年前就应该这样做了。

因为我们已经处于灭绝事件中。这个星球正在抽搐。我们把这个星球带到了这里,让它适应我们自己并控制它。现在它正在自我释放。河流正在干涸,水坝没有水,洪水正在穿越各大洲,它真的变得很糟糕。我们需要开始快速处理。作为一个物种,这需要一种开放的态度来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生态系统。

当气候灾难来临时,它是压倒性的,没有政府准备好。事实上,我们看到军队正在改变其任务,军队越来越多地被用来处理野火、洪水、干旱,救援人民。

在未来40或50年里,我们将看到庞大的军队消失,因为我们从地缘政治转向生物圈政治。你将看到一个从国防部到韧性部的大转变。因为这里真正的危险是气候灾害,需要所有人参与。

我们需要生态文明,我相信中国正处在我们需要去的正确轨道上。欧洲也是。这两个伟大的管理机构,需要走到一起,忘记他们所有的小争论和关于谁是谁非的讨论,这无关紧要。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像一个生活在生态文明中的物种一样合作。这将是我们未来的治疗方法。我希望每一位读者,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伟大变革的一部分。

(作者:师琰 编辑:李艳霞)

(责任编辑:刘海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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